沉钟

我死我生（4）

  师昭，现代，前世今生paro

  4

  上了大学以后程昭来找他的次数开始变少，电话也总是匆匆挂掉。他察觉到程昭在和他疏远。渐渐断掉的音信是在让他适应没有他。他们该走上正轨了，走进各自的人生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没完没了的纠缠下去，漫无目的地期望能有一直无形的手来为他们之间盖棺定论。可是没完。怎么可能就断掉呢？如果他们生来真的是为了今日和对方的一场收割，上天为什么不让他们在前世就完结？他们前世已经头破血流，离心离德了，所剩只有遗憾与不甘；如果不是为了弥补这些，他们这一世的痛苦何益？

  程师打电话到学校问他的近况，辅导员说程昭已经有几天没去上课。他于是亲自去了一趟学校，找到程昭的室友，向他们打听他的下落。室友轻描淡写地告诉他，程昭应该在学校附近的酒吧里。他一家一家地找，终于发现了程昭的踪影。他看见了店门口挂着的彩虹旗，还是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。酒吧的门隔音很好，他一走进去就被尖叫声淹没。他一眼就看见了程昭。他是人群的焦点。他坐在吧台上，衬衫已经被下面伸出来的无数双手扯得摇摇欲坠。程师怒极，挤开人群把程昭拉了下来。程昭一看见他就怕了，脸上露出一副怯怯的神情。程师不知道他在伪装或者真心，他不愿意相信了。有个男人不死心地扶上程昭的腰，把他往自己怀里拐。程师松开紧拽程昭的手，扑上去和那男人厮打在一块。

  周围的人都在看热闹。程昭立在那不知所措，他抖索着说“哥我错了”，一开始喃喃，声音轻到连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在说话，随后声音逐渐大起来，最后简直是在吼。程师充耳不闻。那男人落了下风，被压在地上，手胡乱摸到自己刚刚摔落的酒瓶，铆足劲往程师头上一砸。

  瓶子破碎声一响，嘈杂声仿佛一瞬间蒸发了。DJ换了一首慢摇，酒吧好像变成了还未开场的KTV。程昭看着僵在那里的程师，赶快过去把他搀了起来。借着照过来的旋转灯光，程昭看清了他满头满脸的血。他慌得不知如何是好，只能紧紧地抱住他，把脸贴上他没有受伤的那半张脸。酒保从吧台后跑出来，一看情况，又急又怒地说道：“愣着干什么！送医院啊！”

  后来酒保为他们叫了辆出租车。程昭像个醉酒的人那样，抱着程师晃晃悠悠地走到街边。他们在车后座，完全隐在黑暗里，他仍旧不敢看他。只能让司机开得再快一点。程师像一具人偶，不声不响，维持着捂眼的姿势，任由程昭抱他。

  他从急诊室出来，左眼已经被处理干净，敷上了纱布。程昭眼巴巴地凑上来，嘴里绕来绕去地问眼睛怎么样了眼睛怎么样了。程师低头看看自己满手的血，似乎没有听见他说话。护士在一边解围，说玻璃渣嵌进了眼窝，但好险没伤到眼睛，看着吓人，其实不是大事。程昭松了一口气，后知后觉的害怕。他靠在墙上，几次想站直都没成功，索性放弃了，捂住脸哭了起来。程师不理他，自顾自往洗手间走。程昭呜咽几声，跟着他穿过走廊走进洗手间。

  医院一楼的洗手间，地上都是肮脏的鞋印，水腥气混着排泄物的味道，一阵阵泛上来，令人作呕。程师打开水龙头清洗手掌，但水流太小，洗手液也是空的，他再怎么搓也洗不尽满手的血。程昭安静站在一旁，见状来帮他。他的指甲留长了，有几下戳到程师的掌心 ，痛得让他皱眉。洗不干净了。程师反手按住程昭的手，哑声道：“别洗了。”

  程昭抬头看他。他们的目光在镜中相遇。那是一面长同盥洗台的镜子，映着青白灯光下他们的脸。湿冷的风一直往程昭的骨头里面钻，有一瞬他觉得他们都死了，这里已经不是人间。程师看着他，他明白他在问他：你知道，你什么都知道，对不对？

  那种感觉真奇妙。他们越长大越像，也越来越不像。他看他看久了，觉得就像在看自己。或许此刻真的是他在诘问自己，他的心魔成长得太强大，强大到要撕裂他，自成一体。他的心魔在嘲讽他：这一切都是他偷来的，他不说，以为没人会发现，可事实仍旧在那儿，等着有一天扯下他伪善的面具，露出他卑劣的脸。

  程昭不知道该说什么。他只是笑一笑，程师觉得那样的笑很不快乐，但他也无力多指教他什么。程昭说：“大哥，我们回家吧。”

  程师点头。他感到有点头晕。眼睛上的纱布限制了他的视野，并肩走的时候，他的余光无法看见程昭。他突然觉得有些放松，似乎可以歇一歇，不用时时刻刻观察程昭的神韵，好揣度他的心思。

  返程一路无话。夜已经很深了，到了单元楼下，程师突然站住步。程昭知道要来了。他低下头，就像小时候做错事那样，等一个发落。程师盯着他的发旋，发现自己没有底气责怪他。他曾经许诺过的。他不会让他做错事。

  良久，他说：“如果今天晚上不是那个男的，挨打的会是你。你明白吗？”

  程昭点点头。依旧执拗地把脸埋在衣领里，这是他惯用的保护姿态。程师叹了口气，说：“昭儿，你抬头看看我。”

  程昭不敢抬头。程师就蹲下去，找到他的眼睛。这么多年一直是这样，一直是他将就他。

  “看看我。”他再次轻声地请求他。

  程昭别扭地抬起脸看了他一眼，又迅速缩了回去。程师说：“这件事我既往不咎。但是如果有下次，我们就不要再见面了，我会继续资助你上大学，但是我们不要见面了。”

  程昭立马说不要，终于肯看他，眼眶泛红，好像在忍着不哭。程师不为所动，继续说：“因为我是你哥哥，我关心你，所以管教你。但是你已经成年了，你可以选择自己生活的方式，不要我插手。如果你选择和我走不一样的路，那我对你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，我可以离开。”

  “为什么没有意义？如果你离开，就没有人爱我了。”程昭咬着牙回道。程师淡淡地笑：“爱不是绝对的，爱是相对的。我没办法做到一边受着伤害，一边还要继续爱。你要我爱你，那我要你的回报。” 

  程昭心里的反骨登时敏感地竖了起来。“什么回报？我不可能事事都听你的。”

  “我要你爱你自己，要你清楚你自己在做什么。”

  程昭迷茫了，他问：“你要怎么知道我做没做到？”

  程师捏捏他的脸，说：“时间会证明。”

  程师没有睡着。麻药的药效过去了，他的脸很疼。他平躺在床上，细细地感受那种痛苦。他从前不知道自己可以忍受这么剧烈的疼痛。

  黑暗放大了一切感官。他感受到有人走近。他有些紧张。希望不是小偷。那个人在他床边站了许久，久到程师以为自己刚刚产生了错觉，误将一阵风当作了人。未及他睁开眼，那个人轻手轻脚地上了床，小心躺到他怀里。

  程师闻到他的发香，和自己用的是一样的洗发水。程昭在他怀里，将自己缩起来。程师疑心他是梦游，想叫醒他，没想到他贴着他开了口。

  他的心开始狂跳。程昭一定感受的到，他会知道他醒了。但他还是说了下去。他说：“哥哥，这一世我乖乖的，就呆在你身边，好不好？”

  程师说不出话。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才是最好的。但程昭不需要他的回应，他只是更加贴紧他，沉沉地睡去。

  TBC.